北京顺城公园像一条中间夹有步道的绿化带 ，但它是附近胡同最大一块公共活动场地。
你得从鲁迅博物馆出发 ，沿着宫门口头条胡同往西走 。它紧挨西二环东侧、阜成门地铁站北边 ！全长有 420 米，景致东西对称 。海棠花刚过季 ！但棣棠花还开着 ，给浓厚的绿撒上些稀疏的黄 。
每晚七点到十点 ，附近胡同的居民都来遛弯。他们颇有默契地自行划分了时间段和活动区域——大城市里但凡人多的公共区域！如果有研究公园时刻表的人类学课题 ，研究者大抵能在南北方文化里找到不多的共同点来。
日头还有点余热，两位大爷和一位大妈占据了北侧的几个花坛。茶水杯和毛巾就放在石台上 ！两个穿黑色制服、戴红袖章和黑便帽的保安在闲聊，再往南走二十米。一位妈妈正照看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弟弟拼命追赶，还是跑不过紧紧抱住皮球的姐姐。三位大爷坐到长廊下喝酒抽烟！打量来往路人，大妈们也出来了。她们占据了那块方形空地 ！在路灯下跳广场舞，公园安静下来 。只剩南段石椅上几对隐在暗处的情侣 ！
老任和老崔都六十多了 ，住宫门口头条 。是几十年的老街坊 ！也是首钢的老同事 ，头发乱糟糟在颈后和头顶炸开。露出一口烟酒熏陶过的黄牙！说话吞音吞得厉害 ，有两个口头禅 。音色悠长而洪亮！
两人装扮差不多：拖鞋、汗衫、大裤衩，脚边站着两三瓶燕京啤酒。手边有包红塔山 ！约莫八点差一刻，我们在长廊里头相遇时 。地上已经躺了不少烟头！第一瓶酒已经空了 ，
“咱们就是附近的 ，跟这儿没事乘乘凉 。二环路是护城河！现在还跟底下埋着，邀请我坐在他俩中间一块儿唠嗑 。
“我们家那会儿养兔子 ，翻过护城河去给兔子挖草。二环外头都是农田！街坊邻居家家还都养金鱼，夏天用银丝袜子抓金鱼回来养。胡同里那会儿也没这么多房！我们胡同里玩 ，或者墙洞下头待着 。弄烟盒叠成一三角 ！女孩儿跳个皮筋儿什么的，对面原来是个冷库 。黄花鱼、带鱼都往河里 ！我们淌着冰过去 ，谁扒的城墙啊？那是张百发。七几年的时候！
“你说是当初好还是现在好？我也不知道，我们那会儿怎么玩都行。这会儿唱唱歌！那儿一举报警察就来了，小时候猪肉几毛钱一斤。去年新发地八九块一斤！现在要十七八块 ，我怎么说？” 。
他一口气说完一溜 ，“啪”地按下打火机。又点燃一颗新的！
老任和老崔谈起老北京人的身份颇为骄傲，有点吹牛的意思。“咱们是满族人 ！皇坟就在土城外头，小点的官儿都埋在那儿 。早就给推平了 ！公园旁边这个门不叫阜成门 ，石景山运煤进城。骆驼祥子的故事就在这儿！西直门是从玉泉山过来 ，打胜仗回来走 。你问别人可不告诉你 ！这儿十个里八个都是外地人，我们都老北京。
老崔接着补充：“我们老爷子都是老革命，解放战争、抗日战争、抗美援朝。老爷子打进北京！我们在这出生，改革开放以后变成做生意进北京。你在北京买房！就给你在北京落户，
老任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 ，拍的是他老爷子的从军证 。证件照里的年轻人和老任一样的方脸！两眼直视斜前方，脊背挺得笔直。老任大声念出来：“1948 年参的解放军！1965 年退的伍 ，当了多少年兵？17 年 。一米八几的个儿 ！年轻的时候更帅 ，
回想起自己的事，两人又开始感慨 。“你看过《血色浪漫》吗？我们就跟他那一样过来的 ！“我们这一代是最惨的 ，小时候三年饥荒。到上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赶上了 ，上山下乡赶上了。回来好不容易有工作、成了家！我们 50 年代、60 年代生的这波人全赶上了，
老任过完 15 岁生日没多久就没再上学 ，遇上上山下乡。“我们村特穷 ！干一天挣几分钱 ，八块钱一个月生活费 。自个儿都养活不了自个儿！国家给知青拨了五百块钱 ，吃喝全在里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从家里带油炒面 ，这就算吃得好了。
老崔比老任大一点 ，1976 年高中毕业那年插队。当时就两个选择！不当兵就得插队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当上兵。
“那时候我身高还有各方面条件都特别好，我哥也是现役军人。我们家老爷子政审都不用 ！但我什么也不懂，人家说以为你当别的兵去了呢 。那时候我们高中是去新疆！插队还能吃上自个儿种的菜呢，北京去了最久的。三年就回来了 ！没一个有出息的，只有一个留在那儿。现在提成副书记还是什么的！我们原来交通队的，他儿子孟凡贵知道吗？说相声那个 。就是兵团回来的 ！
想当兵也是有大哥的辉煌做参照，老崔这一辈共三男一女。上头有个大哥从南京军大毕业 ！以团级的身份回到北京，没过多久就做了军长 。现在是局级干部！“他跟我们家哥儿几个里是混得最好的 ，我说我要当兵我也次不了 。
老崔插队的村也穷 ，“我们扎堆干一年 。最后还欠队里的粮票 ！吃的白面是国家供给 ，那时候好像是一年不到 40 斤。也吃不到好的！人家农民都叫我们小牲口 ，生茄子还没摘下来呢就吃。挖出来的水萝卜 ！剥了皮就吃了，后来有个插队的 。我忘了叫什么名儿了 ！他们全都闹去，逮什么抢什么 。本来全都是好孩子 ！所以后来就全给弄回城里来了，
但也不全是苦，“年轻时候插队还觉得好玩呢 。山里头空气好！就跟现在孩子们上大学搞对象似的，我媳妇也在延庆插队。
老任听老崔说完，又摸出一包烟 。这是今天的第三包！他在顺义只待了一年不到，1975 年 。他 17 岁！被分配回首钢什刹海分部的液压部门，烧起来不能停炉 。烧不完下不了班！老任还是嫌吃大锅饭太清闲，借下班后的空档去动物园摆摊。坐绿皮火车上广州背货 ！这是第一份副业 ，
“动物园最早卖服装 ，从广州批牛仔裤 。7、8 块一条！动物园那时候没有马路 ，后来发展了盖了高楼了 。原来跟卖菜似的！那会儿时兴那个 ，标牌儿自己往上订。愿意啥牌儿订啥牌儿 ！
老任后来陆陆续续又干过很多：交通协管员、小吃摊摊主，“那会儿挣钱。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就一块钱一斤的花生毛豆，回来煮煮弄弄 。你说多少利润 ！”但他挣多少花多少 ，没攒下什么钱 。老崔喊他“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 ！什么也剩不下 ，这些副业一直干到 1998 年 。他 40 岁！以车间主任的身份下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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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崔也干过服装，那是 1984 年 。在延庆插队三年后！1979 年 ，老崔被调回首钢西单分部待了三年。这算是优待——全队只有他和一位女性团支部书记被分到首钢 ！其他人大多去做的环卫或者建筑工人，这也是他第一次走后门 。“这事当地书记得说话！正好他们家孩子有病 ，我们家老太太是医院的。说上这儿来吧！跟我们家住给治的病，”
。靠做“倒爷”，倒卖钢材票拿提成。老崔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两万元！“北京市万元户都上报纸了，我两万的人民爷爷都没言语 。”1983 年！他又调到医疗器械厂 ，厂里的日子也清闲。两口子就在西单百花市场搞起高档服装！一个月两三趟 ，上广州高第街拿货——蝙蝠衫、麻纱的套裙 。摊位费一个月 1000 多元！
“我们最早没案子，就挂衣服那个架子。摊口弄个台子收钱！跟顾客说你们挑去吧，挑完结账、出门、走人。那时候也没什么骗不骗的！他保证交钱走，李成儒知道吧？电影演员。他是高档服装厅第一个厅！他就西单后头住，他儿子跟我们姑娘一般大 。
1986 年，两口子忙生意 。孩子两岁时就送去了幼儿园 ！或者托街坊领居照看，
但做到 90 年代 ，生意已不比从前。动物园和西单都起了高楼 ！摊位费水涨船高；另一方面，用老任的说法。是“让南方给顶了” ！
“广东那边直接往这边发货了，十个摊都卖这个 。后来北京这边白沟也有了！你分不出来真假 ，人家自产自销 。你从那儿进货！
铁饭碗也松动了 ，1997 年。中央政府提出国有企业“三年脱困”计划！即用 3 年左右的时间，通过改革、改组、改造和加强管理 。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摆脱困境！当年 9 月 ，朱镕基在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讲话 。“不减人办不好国有企业” ！据劳动人事部门统计，1998 至 2000 年。全国国有企业下岗职工人数在 600 万左右！
老任就是 1998 年下岗的那一拨，他倒是想得开 。“跟着时代走嘛！哪赚钱跳哪”，在首钢旁边开了家饭店 。雇来三四十个员工 ！经营了近 10 年 ，“那精力你费的 。全自个儿操心 ！但那时候挣钱，金项链七八十块一克 。2000 块钱！我们家都是珠宝金行的发票 ，
老崔也是挣过大钱的，他做了两年拆迁工程承包商。“二环往前走 ！仨银行全是我拆的 ，这是挣得最大的 。比抢还来得快呢！一年能挣好几十万 ，这还只是到我手里的。还得把租金给人开了！100 多个工人的工钱给人开了 ，那时候就是好挣钱。弄一会儿就挣钱！
但这门生意的基础是关系，财路也就断了。“一代朝野一代臣 ！原来’王工’也是给区长开车下来的，我们跟着他干的。后来区长犯错误了！要不我们怎么说干不了呢 ，
老崔的电话响了，是另一个老朋友小肖打来的。问要不要一起去 KTV 唱歌！老任一听是小肖就感叹 ，“他赶上合适。他媳妇娘那儿也拆了”！小肖原来住在西直门 ，十几年前拆迁 。拿到了巨额补偿款 ！老崔媳妇娘家在德胜门，还没说拆迁的事；白塔寺这一片就更指望不上了。
“有一个拆都行，”老崔又点燃一颗烟。“我们愿意拆迁！他重点保护你就走不了，这儿守着一个鲁迅博物馆。二环上开一车 ！白塔就看不着了，这儿可是文化一条街 。你看从这儿捋！鲁迅博物馆、帝王庙、白塔寺、广化寺，一条街全是古建筑。
也不能卖、不能租 ，老崔的房在一个四合院里。占了多半个院！老崔估摸整个院房价得有两千万多万，那么自己也算千万老头了。但这是房管局的房 ！
“我们家两间房在前头空着呢，原来一直让租。一个月统共收两三千！我媳妇娘家胜门那边也租着 ，一个月 3000 多。房管局的房不让租！我们就翻建了，新政策不是二环内改成中央政务区了吗？三年啦。
白塔寺周边原来有部分区域也提过拆迁 ，补偿款是一个户口给补偿 70 万 。老任听到这儿气不打一处来！“这帮人也不是谁让走就走 ，你给太少谁也不走” 。他指着二环对面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北侧的一片居民楼小区说！“那个小区就是七几年这边民房拆迁 ，他们搬走又回迁的地方。现在拆迁都是去六环 ！西三旗、回龙观，要想待在二环里 。拿补偿款你买得起吗？你说我们这儿交通方面 ！那边是人民医院 ，这边是儿童医院 。那边是北大医院 ！谁愿意走？下班往这一坐，都不爱住楼房。光跟屋里局着！谁也不认识谁 ，不接地气活不了 。
老任的房是自建房 ，倒是可以出租。十年前北京奥运会那会儿也租出去过！2000 一个月，现在房租比原来高。3000 一个月！但老任反倒不愿意租了，都是外地生意人 。做买卖的有钱！不然租不起这里，好多在对面天意（新商城）做生意的。去年不是给关了吗？我们买东西不方便了！他们外地人没生意做也都回去了，一个收破烂的老头骑着车路过。比着手势询问可否收走喝空的酒瓶 ！老任向他摆了摆手——啤酒瓶是付了押金的 ，一会儿还得还回去 。
胡同里住的都是些外国人，老崔和老任在顺城公园里常碰到三五个。“人家中文好着呢” ！金融街的白领则很少看见 ，他们大多住在马路对过的高层公寓里 。那里月租 8000！
二环路一带变化也大，老崔说：“这条街的变化。刚开始都让你们做买卖！开个门脸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满街放着歌曲、霓虹灯 。现在全都给封上！高空广告牌都不让放，连大银行的都不让了。”但他觉得这是好事！“就跟人似的 ，一开始穿得花里胡哨。成熟了都穿得特朴素 ！
顺城公园靠近二环路的沿街门脸现在只剩一家，“老北京大栓副食店”。这是因为大栓他爷爷也是老革命 ！如果把店封了就只能吃低保了，只有不到 10 平米 。进门右侧有一台立式冰柜！兜售饮料矿泉水；左侧架子上摆着些零食、香烟，正对着门脸的玻璃柜台。只有紫砂壶和晒干的葫芦！天花板上也全挂着大大小小的葫芦 ，这天大栓没在 。去台湾旅游了 ！只有他 63 岁的母亲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 ，一只叫花子的三岁小猫躺在她边上。另一只叫波波的小狗则在店前的空地上来回奔跑！
公园里前两年还有个花鸟鱼虫摊，从白天起铺开一溜。现在时不时有保安来清理 ！摆摊者便逐渐消失了，公园入口处立着块不锈钢牌子：“自行车、机动车。
这块牌子拦不住老任 ，他有条爱犬柯基。“谁都知道我们家那毛豆！快递、送报纸的不敢进门，熟人骑自行车打门口路过 。逮黄鼠狼、逮猫、逮耗子！”老任每天牵着毛豆到顺城公园玩，我说’别拦我。我这狗挂着牌儿的！有北京市户口，你有户口吗？你有户口你拿出来。
老崔的拆迁生意结束不久，2003 年 。政府推出了一项名为“4050 工程”的新政策！允许 40 至 50 岁的原国企及事业单位职工返聘，那一年老崔 45 岁。回到了首钢工作！老任心里憋了股气 ，“谁返聘？我没有” 。接着干他的餐馆生意！直到北京奥运会，
老任听老崔说完 。又摸出一包烟|北京故事_食品经营许可证跟食品流通许可证怎么办
两人都按原首钢职工的身份拿到了退休金，一个月 3000 。老任觉得有点不公平 ！“我有个兄弟一会儿来，人家房管局的 。属于事业单位！退休金拿 7000 多 ，搞卫生的、开公交的都比我们拿得多。搞卫生属于北京市环保局！开公交属于北京交通局，一个月 5000 多。
但孩子们几乎没让两人操心，老任的女儿 2008 年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毕业。“真厉害我们姑娘！他们一个班里就俩考上” ，经老任大哥战友介绍 。女儿毕业后直接进入一家总部在澳大利亚的外企！负责翻译资料以及谈判业务 ，没几年就在东三环买了套房 。140 平米！“我姑爷家也有点，说等这儿能拆了。上她家楼下买套挨着住！”
，老任的儿子大学学的企业管理 ，毕业后在上海当了几年兵 。转业回到北京 ！在国家投资委工作了五年，接着又跳到双安商场做经理。还和老任两口子住在一起！“我们家几个孩子也全都是博士研究生 ，我弟是北工大教授。我媳妇家有个孩子是海淀区 101 中学的教务处主任 ！我媳妇他姐还有姐夫都是 301 医院的军级干部，研究生物科技的。”老任想起自己只读了个夜校！“没文化不行，但你有本事还得有关系。
老崔自诩高中学历比老任好点 ，“但两年也没学什么东西。那时候还学俄语！我们班主任就是留苏回来的，和苏联闹僵了。就从教俄语改教英语了！我那时候还学得不错呢 ，”他伸了伸舌头。但发不出大舌音 ！“但都能听出来，
这时正方形空地上的广场舞跳完了 ，这是九点一刻。
但就像老崔说的 ，许多事都过去了 。他就专心养他的花 ！院子里不让露土 ，铺上了吸水砖 。他就把花都移到大花盆里 ！一盆大叶滴水观音，雨季长得贼快 。白天从屋里移到院里 ！晚上又搬回去，
全家人还养着四只狗 ，“姑爷一个、姑娘一个、我一个、我媳妇一个 。四只一人牵一只” ！寄养一只要四百，一家人开车出去玩就把狗都带上 。一路开到东戴河！到了把狗往海里一扔，人也跟着跳进去。
老任养菊花、君子兰 ，还种了些黄瓜。他比划了一下 ！两只胳膊拉得老长，他还养过鸽子。鸽棚弄一个要花 5000！有阳台那么大 ，在屋里待不住 。没法定时喂水喂食！
”三瓶酒都喝空了，老崔打断了老任的鸽笼回忆。他一天抽一包！而老任一天带三包在身上 ，”他不想活了呗他。“老崔挤兑说！老任一年前患上了肠癌，做了六回化疗。儿子也拦不住！
两人的对话类似相声中的捧哏和逗哏那样展开，
爱怎么着怎么着，
“人家来采访 ，问怎么恢复这么好 。‘我就抽烟喝酒’！人以为瞎说呢，
“我们都上山下乡 ，16 岁就抽烟。哪能说断就断！
老任收到消息，小孙女刚回去洗澡了 。我都管她叫奶奶！一看我喝就拉着我，给我倒酒、干杯 。”老任放下手机 ！笑得满脸褶子 ，手上还攥着烟 。这是第三包了 ！
老崔倒是有点遗憾，就是没能当兵。“但是你转了一圈回来！最后终点还回到起点，将军退休了也一样。就多挣点或者少挣点 ！这一辈子就这么着，
长廊里只剩了老崔、老任 ，和四只空酒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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